研楚教育

中国如何培养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

2024年6月中旬,一位名叫姜萍的17岁中专女生突然成为各大社交媒体上的讨论热点。她入围了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决赛,并在一众来自剑桥、北大、清华、麻省理工等名校的选手中,凭借93分的成绩排在全球第12位。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由阿里巴巴公益以及阿里巴巴达摩院共同举办,已举办6年,旨在推动数学科普和前沿探索,举办方没有设置任何参赛门槛,所有人都可以报名。但中专生闯进全球数学竞赛决赛,仍具有强烈的反差感。虽然很多人惊叹于姜萍的天赋,但也不乏质疑其成绩的声音——据公开报道,姜萍并未接受过系统的高等数学训练,全凭有限的教材自学,但她对数学极有兴趣,初中时在该科目上就表现突出。

 

姜萍的天赋终于被人看到,但有理由相信,姜萍背后,仍有无数有天赋的少年未被发现,甚至可能就此被埋没。而如何保持并进一步激发天赋,并将其最终培养成杰出人才,是姜萍们被发现后,更需要考虑的问题。2005年,94岁的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向时任国家总理温家宝提出了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培养不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实际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中国已经经历了多轮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探索:从1978年中国科技大学设立第一个少年班,到2009年至2018年教育部联合中共中央组织部、财政部等先后启动的“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简称“珠峰计划”)1.0和2.0,再到2020年教育部公布《关于在部分高校开展基础学科招生改革试点工作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推出“强基计划”。

 

各高校也先后推出了清华学堂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计划、清华大学数学领军计划,北京大学物理卓越人才计划等,试图寻找、培养能成为拔尖人才的苗子。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计划的名目越立越多,天赋少年们在各个项目中进进出出,但“钱学森之问”至今仍在拷问教育界以及整个社会。

 

寻找“天才”
 

如今,很多重点中小学都开设了早培班、实验班,甚至少年班,试图尽早将那些在某方面天赋突出的少年纳入囊中。2010年,《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颁布,同年,北京人大附中申报了超常儿童早期培养试验项目(以下简称“人大附早培班”),招生对象为在北京市就读的小学五年级学生,希望能筛选出具有创新潜质的少年儿童,4年后经学校综合评价优秀的可直升人大附中高中部继续开展这个试验项目的探索。有数据显示,超常儿童在整体儿童群体中占比约3%。为了使筛选工作更加科学有效,人大附早培班设立了初试、复试、入营3个环节。“我们观察和测试的是孩子们收集信息、加工信息、获取新知识和应用新知识解决问题的能力,看重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抗逆力、专注度、探究欲等素质。”人大附中原副校长高江涛说,他曾主管人大附中早培项目,且有丰富的物理竞赛指导经验。

 

早培班的初试采用公益课+现学现考模式。公益课能吸引更多孩子来体验,考试则倾向于现实生活中的应用。比如电梯配重问题,此前,类似题目大多并未考虑真实使用时会出现的波峰波谷期等情况,高江涛向命题组提出,要让题目更情境化,演变成能联系实际的探究性开放问题,且不局限于某一学科的知识。在他看来,这种考题才有较高的区分度。经过初试和复试的选拔后,人大附早培班还有入营环节,其中会设置考验孩子动手能力的小组活动,老师通过现场观察,综合考量孩子的想象力、动手能力、收集加工信息能力、语言表达能力,以及面对失败的抗逆力等。高江涛发现,很多题目上,往往是年龄更小、还未学到相关知识点的学生表现更好,“他们还没有接受套路化训练、形成思维定势,反而可以不受干扰,从题目本身去学习、收集信息,再联系生活中的实际现象,总结提炼出解决方法和可能的结论。”人大附中的早培计划提供了通畅的升学通道,很多家长都瞄准了这一项目,由此也衍生出众多针对早培班的校外培训机构,超前学习和海量刷题训练出不少“人工牛娃”,这给真正天赋少年的筛选工作带来很大干扰。

 

在高江涛看来,近几年入选早培班的孩子中,真正符合超常儿童特质的比例有所降低。“被超常”的现象愈演愈烈,也违背了早培选拔的初衷。事实上,如何通过优化选拔机制识别出真正符合培养定位的拔尖创新人才,始终都在探索中——不仅在低龄阶段,甚至在高等教育阶段,教育界都仍未找到完美答案。一年前的6月30日,已经结束高考的章鑫并未松懈,而是来到北京一所双一流大学,参加强基计划的校考。每年4月,各高校会公布强基计划招生简章,考生报名时只能选择一个学校的一个专业。在参考了往年的入围分数线,结合自己的模拟考成绩、兴趣特长等方面后,章鑫决定报考哲学专业。2020年,教育部宣布取消高校自主招生,改为实行强基计划,旨在选拔对基础学科有兴趣、有潜力的拔尖人才,服务于国家重大战略需要,根据考生高考成绩、高校综合考核结果和素质评价等折算成综合成绩,择优录取。高考结束后,高校会按照各自的招生计划3至6倍的人数,将通过初审的考生按高考成绩排名,确定最低的入围分数线。

 

同时,全国五大学科竞赛的金牌、银牌得主也能破格入围。进入入围名单后,考生还需要参加各高校自行组织的校考。随着强基计划的推进,各高校也在探索更多元的录取流程和评价标准。比如2022年,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京大学率先采用了在高考出分前组织校考的模式,所有报名者都可以参加初试,根据初试成绩确定复试名单。未出高考成绩就组织校考的优势在于,可以更精准地选拔出对该专业真正有兴趣的学生,过滤掉一部分把强基计划当成名校跳板的学生。今年,北京理工大学等高校的招生简章中还出现了“单科破格入围”的新模式,即高考数学单科成绩145分及以上或是取得满分就可破格入围校考。还有更多的学校选择了“加权成绩入围”,以华东师范大学理科专业为例,入围成绩=高考成绩+数学单科成绩×0.5,对有学科特长的考生来说,这种政策可以弥补总分的劣势。不过,大部分高校的强基计划仍坚持“高考成绩所占比例不能低于85%”的硬性规定,这意味着高考成绩仍在招生时占主导。而占比15%的校考,实际效果也有待验证。章鑫就将自己的录取更多归结于“合了老师的眼缘”。“校考的流程是上午一个半小时的论述题笔试,下午每人8分钟的面试,形式是抽题做陈述。”章鑫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回忆。在面试中,章鑫抽到了一道关于形式逻辑的题目,这是高中政治新教材改版后增加的知识点,“出题的大学老师可能并不清楚高中教材的变化,我恰好抽中了自己会的部分,但别的同学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如何兼顾公平性和科学性,也是强基计划招生中的一大挑战。

 

2019年2月24日,来自全国17个省的485名学生参加西安交大当年的少年班选拔复试,竞争约130个录取名额。他们年龄最小的12岁,最大的15 岁。

 

“天才”的养成
 

目前,国内外对超常儿童的培养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加速模式,即通过超前学习缩短学制,1990年代初的高校少年班大多采用了这种培养方法;另一种则是丰富模式,扩充学习内容。人大附早培班则选择丰富模式为主、加速模式为辅的方式,主要体现为设立个性化研修课程。研修课每周有一到两个半天的专用时间,排入常规课表。学生们会依据自己的兴趣,选择进入相应课堂或合作的实验室甚至大学去学习。“当时,我们开设了一百多门的研修课。”高江涛说。考虑到未来杰出人才的各种需求,比如社交和对社会的全面了解,人大附早培班的研修课既有高尔夫球、滑雪这类小众体育运动,也有去公益献血点做志愿者、帮助听障儿童做语言康复训练、组织红色研学等公益活动。

 

学科内、学科间的贯通式课程设计也是人大附早培班尝试的方向。通常,物理和化学两门学科分别在初二和初三才开始教学,而早培班在六年级就开设了物化生三门学科,但教学方式不是提前教授知识点,而是根据这个年龄段学生的心智和兴趣爱好,与小学科学类课程融合,由老师们自己开发,通过主题式教学,以实验为载体,引导学生亲自动手做科学实验。在七年级的研修课中,早培班还加入了研究性课题,八年级时会选出一部分学生与大学、中科院等对接,让学生能参与到真实的科学实践中,有些孩子的课题研究能一直持续到十年级。

 

不过,很多设想美好的计划需要经费和资源的支撑,而学校的资源是有限的。据高江涛介绍,人大附早培班的大部分研学资源主要是校领导、老师从各个渠道争取,以及靠学生家长支撑得来的。“北大、清华、中科院等院校给早培班的学生开放了很多实验室资源,经常他们的本科生做完实验仪器都不收拾,就把我们早培班的孩子们叫过去了。教授们会亲自带着做实验,无偿提供实验机会。”2021年,清华大学成立由著名数学家丘成桐担任院长的求真书院,推出“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丘成桐还以个人名义授权具备一定条件的中学设立丘成桐少年班。目前,全国范围内已经有39个授牌的“丘少班”。

 

怀着培养“未来投身基础科学研究的数学科学领军人才”的理想,数学家丘成桐以个人名义授权具备一定条件的中学设立丘成桐少年 班。在丘少班的规划中,丘成桐将负责全面指导、规划总体培养计划,定期与学校专项工作组、相关教育主管部门交流。但是一位丘少班学生家长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由于授权班级太多,丘成桐能给少年班输出的资源有限,目前只在北京少数几所中学的丘少班设立了讲座,派出教授对学生做高等数学的启蒙教育。但是学生的反馈似乎并不太好,大学数学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过于抽象化。若讲座只讲理论,缺乏大学学习环境的中学生还往往因为与理论实践的脱节产生强烈不适,无法达到良好的教学效果。

 

其他地区的丘少班则大多是自行设置招生考试和课程体系。从已经曝光的考题中可以看出,笔试中会涉及大量奥数题目,没有经过奥数培训的学生很难在限定的时间里解答出来。而查询丘成桐以往的公开讲话,会发现他本人对奥数其实一直持较为负面的态度,认为“奥数培养不出数学大师”——目前很多丘少班的选拔和培养显然和创立者对该少年班“培养的不是竞赛人才,而是未来投身基础科学研究的数学科学领军人才”的定位相悖。但不可否认,学科竞赛眼下仍是中国一种重要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路径。

 

在奥数老师舒张看来,奥数学习也是天赋主导的,“尤其是中学阶段的奥数,难度足够高,天然就能筛掉很多孩子”。事实上,除了理科教育,无论是在丘少班还是在求真学院,丘成桐本人其实还特别强调人文学科的重要性。学科之间贯通培养,并在课程体系中设置交叉模块,也是目前各强基计划试点校的普遍做法。今年,章鑫已经是一所双一流大学哲学专业的学生了。在课程设计上,她所在的强基班学生会与同系其他学生一起上课,但课程数量上要多于其他班。“我们还有一部分课程被称作学院打通培养,需要跟其他专业的强基班一起修该专业的课程。”章鑫说。然而贯通培养和实现系统化的知识结构交叉,需要各学院打通课程,实现师资共享,各学科老师之间也要相互配合,这在现实操作层面其实很难实现。在这方面,清华大学或许做了一个相对成功的示范——成立书院。

 

2014年,清华大学成立新雅书院,探索“通专融合”的教育模式;2020年起,它又为实现强基计划的人才选拔与培养一体化管理成立致理书院、日新书院、未央书院、探微书院和行健书院;2021年,求真书院成立,旨在培养数学一流人才,由菲尔兹奖首位华人得主丘成桐担任院长;2022年,清华大学创办聚焦工科交叉创新领军人才培养的为先书院,以及专注于培养全球绿色发展引领者的秀钟书院;今年6月6日,清华大学又宣布成立笃实书院、至善书院,并于今年秋季学期启动招收首批本科生,分别面向新一轮技术革命和产业变革,为数智社会培养引领者。清华大学行健书院院长李俊峰在接受采访时曾透露,清华的书院都成立了跨专业委员会,与相关各专业院系协同制定培养方案,而且书院不需要承担学科建设任务,没有自己的专任教师,可以调度全校资源。

 

“天才”走向何方
 

大约四五年前,高江涛对早培工作开始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早培开始的前八九年,家长都很支持我们的研修课,但等学生升入高年级,我的压力就来了。每次家长会后,我都会面对同一个问题:怎么才能直升人大附中高中部。”在高江涛看来,广泛地参与科研实践活动和研修课并不会影响学生的成绩,对孩子的成长帮助也很明显——最符合早培项目选拔标准、拔尖人才成长规律和培养方法的前几届早培毕业生均取得了出色的成绩。“第一届早培班毕业生有76人,参加高考的50多人都考得很好,其中3人考入了当年北京市前十名,2人名列北京市前五。”但在很多家长眼中,研修课挤占了孩子学习的时间,对升学又没有直接帮助。特别是在疫情前后,早培班的直升名额越来越少,家长就更焦虑了。慢慢地,选择那些精心设计过的个性化研修课的学生越来越少。最终,很多研修课停办,高江涛觉得很可惜。因为在公立学校中很难实现超常儿童的个性化教育和选拔标准,想看看教育另一面的高江涛,如今受邀加入了青苗教育集团担任总校长兼研究院院长。民办教育在超常儿童早期培养上更开放、更个性化的态度吸引了他。今年1月,青苗学校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项目“菁早班”正式启动。青苗数理探索营参考了人大附早培班的入营活动,但选拔方式比早培班更加开放,评价更加多元,为期一周的考查时间也更长。探索营全程实行中英文双语教学、双语评价。另外,早培班的研修课模式也将平移过来,为孩子们制定定制化的培养方案。

 

不过,民办学校的出路虽然更多元,少了升学压力,但很大程度上还是需要家庭有强大的财力作支撑,这也注定这种偏向精英式的教育无法大范围推广。在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看来,教育上存在的诸多问题的根源就是管理与评价的权力过度集中、评价标准过于单一。“把招生的权力真正交给高校、推行招考分离,有利于形成优秀人才选拔的多元录取机制。还需要尽快建立第三方专业评价,这样才能引入多样的评价标准,形成多种评价方式,促进学生发展。”储朝晖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另外,多主体办学可以激发活力,对于民办学校、职业技术教育等,应该保障多主体参与办学的基本权利,在政策上不能摇摆、反复。”“姜萍事件”发生后,很多人也喊话高校破格录取姜萍,但浙江大学等被点名的高校回应谨慎。事实上,如果扩大高校权力,开放高校自主招生,主观评测将很难规范和监管,也可能滋生腐败等问题,破坏公平;但如果无法建立更多元的评价机制,又或许会导致更多“姜萍”被埋没——这是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除了孩子能否进入名校,家长们的另一个担忧则是所学专业的就业前景。强基计划在专业上就有颇多限制。2023年,首届强基计划学生已从三年基础学科的本科转入研究生阶段的学习。2020年《意见》中对转段的描述是“硕博阶段既可在本学科深造,也可探索学科交叉培养”。

 

但能否跨专业转段,各高校的政策不尽相同,目前还没有统一的政策标准。也有不少对转段时转专业“开绿灯”的试点学校。不过,放开专业限制可能会出现更多把强基计划当跳板的学生,违背培养基础学科人才的初衷。但是大多数学生在高中阶段还很难确定未来的发展方向,很多学生也会在大学期间发现所学专业与自身设想相悖,限制转专业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限制学生的个性化发展以及发展高度。为缓解这一争议,今年有多所高校新增了招生专业,从以往的“数理化生文史哲”等基础学科,扩展到了多个理工交叉领域。章鑫所在的学校目前不允许跨专业转段,“学校也会在转专业和保研上设置一些障碍”。在她的规划中,毕业后她大概率会考公,这也是同专业大部分同学的选择。

 

强基计划是否能为国家真正培养出基础学科领域的拔尖创新人才,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探索。而毕业于人大附中实验班,曾取得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随后保送清华大学数学系,并以第一名成绩硕士毕业的舒张,毕业后选择的第一份工作是到南方科技大学当数学讲师,但薪资标准、层级压力、缺乏自由度等限制都让他感觉对不起自己学生时代的付出。“培养不出拔尖创新人才不单是教育圈的事情,如果改变不了社会大环境对成功标准的评价,这些计划、项目的成效其实挺小的。”舒张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如今,他面向对领军计划有兴趣的优秀中学生,开设了大学数学课程兴趣班,班中的佼佼者,很有可能将成为大多数人眼中拔尖创新人才的后备军——就像舒张当年一样。(应采访对象要求,章鑫为化名本刊记者崔硕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源:第一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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